温新阶：一条河流叫香溪
桃红李白的三月，我又一次来到香溪河畔。嗅着花香而来，循着清波而来。
香溪河，从神农架流来的一河碧玉。原始森林那湛蓝的日光，银白的月色，还有那婉转苍劲的古歌以及古盐道神秘浪漫的传说，都荡漾在碧波里。
河入兴山，又有许多涓涓细流的汇入，渐具汤汤流淌的气势，盛得住山的倒影，盛得住人文的气象。也才有了交通往来的船只，在香溪河上浮游，载物，载人，也载着歌谣。有了船，这条河才接通世界的脉络。
坐在香溪河边的暮色里，星星很远，但很亮。山很高，仰起头来看，月亮搁在山顶的一棵大树之上。疏朗的枝桠正好衬着月光的明亮，风，摇不动月亮，摇动了一山的树枝，仿佛有飞机刚从这里起飞。山脚，灯光闪烁，灯影下是高高低低的房子，像幼童拼的积木，错落中透着整齐的愿望。房子和房子之间，是树，柑橘和乌桕，一团团黑影，蘸着浓墨画的。河水乌黑，泛起的涟漪跟月光相遇，才有了亮色。水声均匀流畅，不似大江的澎湃，也不像小溪的呢喃，宽度和厚度刚刚好。
香溪，是长江的支流，就像一棵大树的枝桠，它又还有自己的枝桠。我来香溪，每天都在它的各个枝桠间奔走。来看香溪水，她的每条支流都是那样亲切。
七里河是香溪的一条小的支流，但它的名声很响。
七里河两岸奇峰耸峙，峡谷幽深，阳光落进谷底，已是强弩之末，即使盛夏，也涌动着一股凉意。从香溪河边的峡口镇沿着七里河洄游七里，有一片气象森然的所在，田畴阔朗，房舍俨然，树高竹茂，黍壮稻硕，更有成片的柑橘生机勃勃，花香阳春，果甜金秋，这里就是屈原的出生地乐平里。
屈原的少年时光就是在这片藏于深山之间的神奇土地上度过的，他在照面井梳洗，在读书洞读书，在响鼓岩感悟指挥千军万马的慷慨激昂，在七里峡口体味山河无垠宇宙浩渺的意蕴。他在这里领略了天地人生的至要之学，他在这里酝酿了指点江山的满腹韬略，他也在这里感受了黎民百姓匍匐在土地之上的坚韧和艰辛。
时光荏苒，韶华如驰，已是满腹文学才华，满脑子美政理想的屈原要走向更大的舞台，去施展他的政治抱负，去实现他的美政理想！
他沿着七里河边的小径步行到香溪河边的峡口，在这里登船，出香溪，入长江，一路往东，去到楚国的郢都。
以后的岁月，他的命运跌宕起伏，不论是顺境还是逆境，他都一直铭记着香溪河，他从这里走向楚国深处！
也许香溪注定是一条不平凡的河流！屈原从香溪乘船离开故乡，去更大的舞台演绎他的政治抱负，去把心中的美好蓝图铺贴到现实的土地之上，去把浪漫主义诗歌的旗帜插遍万里河山！300年后，中国四大美女之一的王昭君，也是从香溪乘船入长江，过便河，由汉水溯江而上，抵达长安。
汉建昭元年（公元前38年），昭君年方十六，这一年，汉元帝昭示天下，遍选秀女，王昭君因其天生丽质，聪慧异常，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于是成为南郡首选。不久，她便启程入宫。竟宁元年（公元前33年），和亲匈奴，为民族团结，边塞安宁做出了卓越贡献，赢得了胡汉人民的敬重！
自从十六岁离开，昭君再没有回到过香溪！不论是在长安，还是在大漠，香溪，一直在她梦中流淌，香溪的水声覆盖了她梦中的呓语。
在长江众多的支流之中，也许只有香溪，如此荣耀，也如此悲怆，成为一条在浩瀚史书中流淌的人文之河！
岁月之辇向前滚动，不断有哲人、先贤们离开这个世界，他们伟岸的人格、深邃的思想像璀璨的星斗，永不熄灭，永远闪烁光芒。
人事沧桑，河山依旧，香溪还在汤汤流淌。
人口的增加，工业的发展，科技的兴盛，人们对大自然无度地攫取，一度时间，香溪，跟很多河流一样，失去了往日的容颜，变得枯槁和憔悴。
我们要还每一条河流清澈的妆容，何况香溪是一条曾经盛开着人文花朵的河流，对屈原的景仰，对昭君的敬慕，都是香溪河水灌溉出来的精神的花树。屈子、昭君的魂魄归来，应该蓝天白云相迎，青山绿水相伴！
治理香溪河，成为兴山县上上下下的共识，取缔了砂石加工场，关闭了一些小水电，统筹安排蓄水、放水的数量、时间和流速等，保证了水位衔接、水系畅通。将水电资源、水生态与全域旅游开发相结合，蓄好一河清水，形成梯级水面，打造了多处自然水景观。投资3.5亿元建成33座生态堰，恢复了全流域看得见水面、听得见水声的原生态景色。
阳春三月，我们在香溪和她的支流间盘桓，河中碧水，岸边红花，叫人心旷神怡。在朝天吼瀑布，碧水从100多米的绝壁上飞流直下，气势磅礴，荡气回肠，水花汇入高岚河，奔香溪而去。我们站在高岚河对岸，水汽湿了发梢，在三月的阳光里有些深度的清凉。要是在炎热的夏季，让瀑布的水珠溅个满头满身，跟清凉撞个满怀，该是何等的惬意！你可知道，这瀑布就是在朝天吼电站水渠基础上开凿隧洞，引流至悬崖壁建成的景观。需要观景时放水为瀑，不需观景时依然发电。
南阳河的一线天是通往神农架木鱼镇的唯一通道，这里两山夹峙，抬头所见蓝天仅为一线，故而得名。一线天常年日照不足4小时，河水潺潺，凉风习习，成为附近居民和游人纳凉戏水的好去处。现在，河道修建了生态堰，水位达到230多米，盈盈碧水，甚是养眼。我们来到这里，路边的停车位停满了汽车，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人们下车看耸峙的山峰，看一堰碧水，在一线天南阳国家水利风景区的牌子前留个影，也有人去便民集市买水买烟卖土特产，售卖的大哥强调矿泉水瓶和烟蒂不要乱丢，核桃壳板栗壳吃炕土豆的一次性碗筷也都要丢到垃圾桶。我想，看着这周围干净整洁的环境，应该没有人会随意乱丢吧。
古洞口电站是修建在香溪支流古夫河段古洞口峡谷出口处的一座一级电站。过去，从电站大坝到古夫河之间的河段几乎没有水流，太阳晒在裸露的岩石上觉着多了几分炙热，倘是盛夏，仿佛看得见岩石上火苗的舞动。今年三月来兴山，去文联张主席家参观他的书房，看他的画作，特地选择从坝上经过，大坝下游碧水潺潺，细密的波纹像一双双眨巴的眼睛，有了水，就有了生机，两旁的庄稼也比过去油绿比过去生长得更加旺盛。这是经过生态机组改造后的新的景观，香溪河以及支流上的电站按照不低于所在流域多年平均天然径流量的10%泄放生态流量，消除了因水电站造成的河道脱水、断流等流域性生态问题，一河绿水映苍岭，处处碧波照蓝天。
要把河道治理好，离不开河长的辛勤付出。香溪河及其支流有很多的河长，印象最深的是“民间河长”老张。
老张主动请缨做民间河长，缘于他在香溪河边目睹的一场悲剧。2010年7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老张回家途中遇到一件惨事：湖南岳阳一对夫妻带着高考610分的儿子到神农架旅游，当他们驱车行至兴山县南阳镇香溪河上游时，儿子被香溪河清澈见底的碧水迷住了，不顾他人阻拦，一头扎进香溪河里去游泳。游着游着就不见人影了，原来他掉进了河中坛子坑里去了，父母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仅仅十来分钟坛子坑就夺去了孩子的生命。这坛子坑就是几年前不法分子盗采河沙而形成的像坛子一样的深坑。这件事深深地震撼了老张，他下决心要管一管香溪河乱挖滥采的事”。2011年，老张当上了县政协委员，第一次参会就提出了“制止香溪河滥挖滥采”的提案。2019年2月，老张得知县河长办发布的招聘“民间河长”的消息后，他第一时间报名，经过严格考核，组织任命他为香溪河民间河长，从此踏上了辛苦并快乐的巡河之路。
老张在2003年一场灾难中失去了左腿，原来靠拐杖支撑，安装假肢后，虽能行走，晚上脱下假肢，伤口处就是一摊血，经过刻苦锻炼，假肢肌肉接触处磨起了一指厚的老茧。为提高巡河效益，他添置了一辆残疾人代步车在河边巡游，对一些拐弯抹角的地方，他就会亲到河边走一走。在一次夜晚巡河中，发现有五人在古夫河捕捞鱼虾，有一人还电网捕鱼，老张及时举报，得以让犯罪分子绳之以法。
老张的爱人小朱是峡口镇的一名公务员，近朱者赤，久而久之，她也申请当上了民间河长，经常下了班，老张从县城往峡口巡视，小朱从峡口往县城巡视，他们在途中相遇的那一刻，那份幸福和快乐是我们难以体会的，晚霞漫天，一河碧水镀上金辉，从他们脚下涌向远处，白鹭飞起，满翅灿烂……
看着坐在我对面有些读书人气质的老张，问他为啥要当这个民间河长，他说，出生在香溪河边，对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也有一种出自本能的敬畏。看到一河绿水汤汤流淌，我就安逸，就不慌张，就睡得好吃得香，为了这一河绿水，付出一点，你说不值吗？
我想他说的是真的，也是对的，其实已经有了越来越多的人站在了他身后，从官员到百姓，从老媪到孩童，谁不希望生活在山清水秀的环境之中？流经兴山县城的古夫河也筑了橡胶坝，碧水泱泱，波光粼粼，晚上还有音乐喷泉开放……
现在在宜昌街上碰到兴山人，总是拉着你的手说，欢迎你来我们兴山来我们古夫游览，“我们”这一表领属的定语背后有着隐藏不住的自豪，这自豪的花朵是汪汪碧水浇灌出来的！
我真的来了，来兴山，来古夫，来香溪和她的藤蔓铺展的大地，处处碧水，步步青山，让我陶醉，我永远忘不了，一条河流叫香溪！
（原载《鄂尔多斯》2024年第10期）
作者简介：温新阶，湖北长阳人，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宜昌市散文学会会长，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多部，有多篇散文、小说被《小说月报》《散文选刊》《北京文学》《作品》《读者》《中外文摘》等刊物选载，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湖北省屈原文艺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