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元 ：香溪河畔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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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次关注香溪石只是偶然。
那一次我回老家去，香喷喷的麦黄季节，布谷鸟的声音使得老家的山水空旷辽阔。香溪河两大支流之一的平水河从崇山峻岭逶迤而来，潺潺绕村而过，似迎风的绸缎飘舞在鸡鸣犬吠中。
返程途中，从金字山上一路小跑来到平水河边，把汗渗渗的双脚浸入透明的溪水里，一股清凉，沁入肺腑。就在那阳光灿烂的一瞬间，我看见波光里一块凸现着白色图案的石块，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一幅美妙的图画。我顾不了一身的劳累，禁不俯下身子，小心翼翼拨开石上的沙砾，只一眼，就清晰地发现那是一幅惟妙惟肖的淑女头像，娴淑的气韵凸现于幽静的石块之中，剔透的慧心写意于波澜朦胧之间，那一头银丝如梦似幻，小巧的鼻梁上，美目盼兮；深深的酒靥里，巧笑倩兮；坦露的玉臂，肤如凝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这方图纹石上，我不仅听见了潺潺千年的清香故事，更看到了香溪之水所孕育的诗样年华。我的心儿，在水之湄；我的爱恋，宛在水中央。
还是那布谷催黄的时节，我在清澈的香溪河畔乘凉，虽说寻寻觅觅，却也无所事事。那时，妻子教小女儿用小石块儿砸水花儿，忽然间，我发现女儿手中正握着一小块藏有图案的石头，我一把抢过来，乍一瞧，就那么几缕白色线条，很是平淡，就在我准备丢进水里的当儿，我大吃一惊，原来，这方灰黑色的石块底色上正浮着一只小鸭儿，十分悠闲，长长的喙正在啄那尖尖的尾巴，仿佛在谛听着春水的波澜，微风拂来，涟漪圈圈，茫茫春水中的游弋生机无限，“春江水暖鸭先知”，坡翁之诗意鲜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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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溪河应该是世界上最诗意、最温馨的河流了。
香溪水的眼神如彩蝶纷飞，香溪水的味道甜美醇厚，香溪水的色彩碧绿清澈，香溪河畔的香草沁人心脾，香溪河畔的石头精美绝伦。
三峡石已有7000多年的历史，历史悠久，艺术价值高。作为长江的支流，香溪河自有其独特的地位。有关香溪石的历史记载很多。据有关专家考证，和氏璧为月光石，产于神农架林区红坪镇板仓村一带。无论真假，香溪之源，毕竟山水毓秀。
《归州记》：“归州东35里，龙马石在龙马溪中，色上有金花，可为砚及屏、馨。”欧阳修任夷陵令时，也专程去秭归采大沱石。北宋杜绾《云林石谱》载：“归州石出江水中，其色青黑，有纹斑，斑如鹧鸪，质颇粗，可为砚。土人相互贵重。”
陆游在赴夔州路过三峡时，搜集了大量的巧石、彩石。他在《入蜀记》中描述道：“秭归县达洞滩多奇石，五色粲然可爱，亦有文成物象符书者”。如梦如幻的五色石，闪烁着神奇的光芒，使美丽的香溪更加动人心魄。
更令人叫绝的是清代藏石家宋荦《筠廊偶笔》里一则让人心动的香溪石故事：
“香溪，清流湍激，多五色石子。曩有宦其地者，于溪中得大石如斗，内隐然有物，剖之，得石鸳鸯雌者一枚。三年后，又渡此溪，随手取一石，与前石略相似，剖之，则雄鸳鸯在焉，因琢双杯，宝用之。”
读罢这则传奇，使我想到了等待亿万年的一个回眸，一个偶然的机遇，蓦然回首处，早已等候在心灵深处的微笑就在香溪河畔。更其神秘的是，三年后的那次邂逅，使我想到了前生今世的姻缘。
白行简说：“最坚者石，最灵者人，何精诚之所感，忽变化而如神。”香溪水与石头的相濡与沫，水与石的相依相偎，潺潺细浪、窃窃私语，涵养的皆是水石共鸣与心心相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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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曰：“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 一笑一尘缘。”一石又何尝不是一世界？一石又何尝不是一尘缘？
在香溪石的世界里，无处不是光亮细嫩、温润宜人的面貌，到处都是色彩斑斓、圆润饱满的精神。在清清的溪流里，这些石头色泽丰富，质地温润，特别是那些精妙的图案让人惊叹不已。有的如山水小品，有的似人物写意，有的则像没骨花鸟，还有的像形文字。观其神采与灵气，感觉它们就是立体雕塑，就是彩色诗章，那凝固的巧夺天工之美，往往使人对大自然的恩赐倍加膜拜与珍爱。
文艺理论和美学的开拓者与奠基人王朝闻也是一位奇石鉴赏大家，他对香溪石更是情有独钟。
那年，他来到香溪河畔，终于与一块奇石相遇，从而相伴相爱。他在赏石名著《石道因缘》一书中多次提到那块香溪河畔的“黑马石”：
“来自兴山的那匹’黑马’，对我具有特殊的魅力。”“石斑之纹的美，在于它那似与不似的特点，倘若硬给它安排个不适当的命名，反而会削弱以至淹没它可能显示的审美境界。来自兴山的黑马卵石，即使取个‘马’的名字也未尝不可，但若是硬要套用项羽的乌骓之类的名目，岂不是矫揉造作？”
“那块小石上的黑马，尽管它的四蹄有些模糊不清、马脚有‘败笔’、臀部也好像缺掉一点骨肉，但它的整体形态，小头、长颈与长躯，都能使人越看越觉得像一匹生气勃勃的骏马。每次与石友共赏此石，大家都说它瑕不掩瑜，缺点不足于压倒马头、马身及四肢的优点。这么生动活泼的马的形象好像是由人画出来的，其实，人画的马未必一定比这石斑更有神。”
王朝闻先生那次兴山之行我无缘拜见，“黑马石”我也未见原物，我看图片上的线条，仿佛是国画致臻的笔墨轨迹，流畅而不轻浮，老辣而不生涩，天然地勾画着一种图案的美。我看那深映在石块上的黑马，昂首嘶鸣，四蹄腾骧，健硕的质感昭示着一种天生地长的契机，形神兼备，气韵生动，让人类的目光无法挑剔，让人类的艺术无法比拟。
他还说：“经过高岚河时，我坐在沿河岸而行的车子里，看到河滩上的大石头有红黑二色叉的斑纹，在阳光下十分耀眼。停车到河滩捡石，捡到的小石块却远不如大石头好看。河滩上那些巨石，具有楚汉漆器红黑二色相间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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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丹说：世界中从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
孔传《云林石谱-序》：“天地至精之气，结而为石，负土而出，状为奇怪。”“物象宛然，得于仿佛，虽一拳之多，而能蕴千岩之秀。”
毫无疑问，赏石是发现的艺术。一方石头立于眼前，首先是要找感觉、细琢磨，通过心灵感悟，在浮想联翩的过程中唤醒似曾相识的记忆。
我有一块底色成赭石色的香溪卵石，晶莹剔透的白色图纹凸显出一幅绝妙的仕女图画。底色与图案的反差，使画面清晰夺目，而且赋予了强烈的动感。看那满月之下，一身透明的蚕丝衣裙，缓缓行走雪浪水波之上，使我油然联想起曹子建的《洛神赋》：“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盈盈是青春的步伐，姗姗是豆蔻的年华。“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芳踪无觅处，徘徊总是飞鸿的飘然。
香溪河石，线条丰富，写意味浓。
我另一方青黑色的石头上，乳白色的粗线条如云雾缭绕，虚实之间，无画处空灵玄远，飞动处玄之又玄，使我自然联想到李商隐之诗：“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青黑的底色是深邃的夜空，若隐若现的星辰是透视前生今世的眼睛。虚无缥缈，却是远离尘嚣的清静，仰望星空，梦幻是张开双臂的遥远。
真想不到，一方空寂的石头里竟然有此等声色。石头是再普通不过的石头，由于意境的探究与发现，瞬间就是立体的画、无言的诗和凝固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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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赐奇石，岁月洗礼的是久远深沉的天地心机；人赋妙意，应物斯感的是变化莫测的宇宙思维。
近百公里的香溪河，相依相偎山水画卷，相亲相爱乡村城廓，香溪河畔的石头自然也是饱经风霜，沧桑痕迹写满古朴韵味，精美纹印饱含文化内涵。当我们述说昭君故事的时候，当我们诵读屈原诗篇的时候，我们自然听见了极富张力的流水声，在潺潺的溪水里，随便捡起一块香溪河的石头，我们不仅可以触摸到坚润细腻的质地，还看得见亮丽灼耀的色彩，更可以聆听月色滋润千年、人间烟火熏陶的喁喁私语。
我还有一方微小的香溪石，黝黑的底色上一轮皎洁明亮的月光，写意香溪的细腻，清明澄澈的天地宇宙，幽美恬静里更多是对人生的追求与热爱。静观这片石头，江潮连海，月共潮生，千年的洗涤与涵蕴，终成就这幅“春江月夜”的绵邈静谧。闪耀是千万里月光，活泼是生生不息。虽然只是黑白相辅的水墨，淡雅与清幽，空灵而迷茫。荡漾，是惝恍迷离的绚烂；波澜，是雄浑壮阔的画卷。
香溪石具有超越人力毫无人工气的天然美。
我还拥有一方壁虎石。一只壁虎窸窣有声，蓄势待发，静中藏动，亲切备致。这方凸纹石上的壁虎，黑褐色的背面，黏液自然蠕动着生命的气息，细鳞翕合仿佛。端详因为娓娓而谈的石语而凝固，静逸的时光爬行千年万年。我想，有一种雕工叫造化，有一种风格叫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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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荆山下的和氏璧，还是三峡的神女峰，人与石的对话其实是人类对石的敬畏与崇拜。
香溪石既雄健又纤巧，既浑厚又活泼。石型古朴亦玲珑，无论春花秋实，无论朝花夕拾，香溪石皆是始终不渝的秀美与坚贞。
香溪石色彩斑斓，多属秋色的朴素静逸，富有油画的写实质感。香溪石的纹理疏密得当，自然流畅，既有工笔的细腻，又有国画的墨韵，还有浮雕的生动。还因为形神兼备，因而内涵丰富，有丰富的想象空间。
徐霞客看到奇石图案之后惊呼：“人间皆为俗品，画苑已可废矣！”香溪石的天然奇妙又何尝不是如此？“画师争摹雪浪势，天工不见雷斧痕。”无法摹拟的布局和用笔，也只有于心鉴的默契里幻想神游。
“山令人古，水令人远，石令人静。”香溪河的石头沉静而不浮躁，赏香溪石，既有心灵的升华愉悦，又有修身养性的参悟。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香溪水日夜回漩，波回浪往着生生不息的精神。
“花如解笑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香溪石物象其中、性情其里，回归自然的妙处难与君说。
大象无形，恍兮惚兮。心与石头是灵犀相通的。细浪微波中，精美的香溪石一直在唱歌，你听到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