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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德鑫:天井老屋

日期: 2022-12-13 11:55:00来源:宜昌市昭君文化促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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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走各地,我见过庭院深深、难窥堂奥的四合院;见过构思精巧、富丽堂皇的徽派建筑;也见过三房一照壁的白族风情民居,但令我魂牵梦绕的依然是故乡的天井老屋。

  说它是老屋,那是因为它建于清咸丰年间,有着将近二百年的历史;但故乡人习惯叫它新屋,因为在故乡还有比它更老的天井屋,建于乾隆年间,青砖马头墙,青石大门框,这才是故乡人心中的老屋。记得儿时常听祖母念叨,天井屋最多的时候有九个,还有连体的,它们呈梅花状散落于村中。祖母常讲,旧时交清明会,族人集会,祭祀祖宗。这天舒氏宗祠天井屋布置得庄严肃穆,清明会由族长主持,会上惩恶扬善,教化族人。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之辈,轻则当众训斥,重则当堂杖责,这是不肖子孙最是难熬的一天。我记事时,天井屋只剩六座,再往后人口激增,天井屋里的子孙分家立户,于是凝聚着祖宗智慧和心血的天井老屋一个个被拆除,明三暗五的干打垒土坯房蓬勃兴起,老天井屋的青砖竟成了家家户户修建柴火灶的抢手材料。在拆旧建新的热潮中,被称作新屋的天井屋,也险遭劫难,为留住儿时不灭的记忆,几番周折,终将本已残缺的天井屋修葺一新。老屋湮没,新屋幸存,终成十里八乡硕果仅存的天井老屋。

 

  天井老屋,远望它,粉墙黛瓦,四道隆起的屋脊、八面泛光的坡顶合围着四水归堂的天井,像极了一个巨大的“工”字,隐现在翠竹绿树之中。走近瞧它,只见它依势而建,坐北朝南,飞檐高耸,高门大户,檐廊青石,溜光圆滑。站在门口,放眼一望,依稀泛着亮光的夏阳河蜿蜒流淌,迎面远山,状若卧佛,仰天长啸,那是名闻遐迩的自然奇观——卧佛仙山。清人有诗赞道:万里遥遥天,奇峰卧老仙;张口吞日月,呼气吐云烟。鼾打雷声响,雨幕似帐帘;欲问古中事,落帽于人间。回身跨进大门,但见前厅后堂,东西为厢房;厅、堂十分宽敞,各摆九桌宴席,绰绰有余;天井居中,通透明亮,青石面板和石条砌成,方正整齐;倾泻而下的雨水,落入U字形的沟渠之中,再通过暗渠自厅屋的西南角排出,天井正中为青石面,经长约丈余高约尺余的三级青石台阶亦可达堂前。天井两侧各有高约尺余长约五尺的三级青石台阶,拾级而上,直达堂前;一条宽约六尺东西贯通的巷子将东西厢房一分为二,形成上屋、下屋;巷子两端各开一双合门,形同普通人家的大门,巷子面朝天井各开一八字门,东、西厢房上屋紧挨八字门各开一侧门,堂前自然形成一个长约二丈宽约一丈的平台,这是旧时唱堂会的好去处;东、西厢房的下屋,面朝天井各开一侧门,屋内一分为二,外小里大,里间为居室,外间为厨房、暖房,外间各向内缩进约五尺,辟为登堂入室的通道。二楼环绕天井,连廊互通,俗称“走马转阁楼”。楼上隔成的大小房间,通常用作闺房。整座天井屋,构思精巧大气,布局错落有致,空间开合有度,置身天井中央,仰望天外,云卷云舒,心旷神怡,巧夺天工的构造,透出天人合一的哲思。天井老屋宛若凝固的音乐,写在乡村田园,让每一个亲近它的人回味悠长。

  老辈人常对家族后生讲述家族的故事:舒氏先祖恺七公秀才出身,明成化年间,主动响应朝廷诏令,携族人从江西一路向西,几经辗转,落户湖北三峡地区,已历二十二世,天井老屋为大房十六世朝字辈先祖所建。建房用的墙砖主要材料为高岭土,首先将土粉碎,过筛成末,再与稻草节、麦壳、水混合,牛马反复踩踏成泥,用模拓成砖,晾干而成。成品砖方方正正,刚性适度,韧性十足,防潮控温,赛过青砖。建房用的青石,采自三四里之外,一凿一锤,千磨万凿,打制成型,再用牛拉旱船(木质运输承载工具)从采石场运回工地。盖房所用的大小规制不同的青瓦都是自己动手建窑烧制而成。厅、堂等公共地面为石灰、细砂石、糯米粉和桐油等材料按一定比例混合铺就,锃光瓦亮,百年之后依旧光亮如新。厢房均铺以木质地搂,门窗精雕细刻,巧夺天工;房屋格局、空间尺寸,处处透出鲁班祖师爷定下的千年规制,每一个细微之处,看上去都是那么的自然协调,暗合着现代黄金分割之美。想那交通闭塞、物资匮乏的年月,一切均靠人力、畜力而为,这一座卓尔不群的天井屋,先祖们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天井老屋就是无声的历史,默默承载着先祖的勤劳和智慧。

  天井老屋落成以来,经历岁月风雨的洗礼,走过晚清、民国和新中国三个时代,始终承载着先祖耕读为本,急公好义的家风,迄今已孕育了家族从朝字辈到奇字辈的六代子孙。这些子孙在它温暖的怀抱中一个个长大成人,又一个个走出大门,走向门外的世界。不同时代的子孙,不论是耕田种地,读书学艺,亦或是从政,一个个都本本分分,兢兢业业,不辱先祖,不负时代。从天井屋走出的子孙中有晚清时的武举人,皇恩钦赐登仕郎,配享年俸的乡村大儒;有民国时的正、副保长,乡文书,抗战老兵;新中国成立后有县级教育主管,载入县志的烈士,献身公益的英雄,远近闻名的手工艺人。青年一代不让前辈,一个个也学有所成,初略统计,本科以上的后生有十六人,其中博士一人,硕士六人,他们中有大学教授、中学教师、医生、律师和公务员,新一代子孙,在新的时代赓续着家族传承。天井老屋又恰似母亲的摇篮,不断孕育出家族的荣耀和希望。

  身处异乡,远离故土,难免怀念生养的那片土地,每当夜阑人静,亦或梦里回乡,天井老屋总会浮现在脑海,挥之不去。那一刻,我读懂了一千二百多年前八十六岁的贺知章,读懂了他浸透在《回乡偶书》里浓浓的乡愁,我想,让我魂牵梦绕的天井老屋,一如他眼前的镜湖。

  来源:“兴山文艺”微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