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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元:且听润物细细声

日期: 2021-02-19 10:20:56来源:宜昌市昭君文化促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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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学元

2021年2月18日  传统二十四节气:雨水

  雨水,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水矣。初候,獭祭鱼。獭,一名水狗,贼鱼者也;祭鱼,取鱼以祭天也。所谓豺獭知报本。岁始而鱼上游,则獭初取以祭。徐氏曰,獭祭,圆铺圆者,水象也,豺祭,方铺方者,金象也。二候,候雁北。雁,知时之鸟,热归塞北,寒来江南,沙漠乃其居也。孟春阳气既达,候雁自彭蠡而北矣。三候,草木萌动。天地之气交而为泰,故草木萌生发动矣。是为可耕之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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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春了。气温回升、冰雪融化、降水增多,故名雨水。这时候,水獭开始捕鱼了,将鱼摆在岸边如同先祭后食的样子;五天过后,大雁开始从南方飞回北方;再过五天,春雨润物细无声,随着地中阳气的上升,草木开始抽出嫩芽,渐渐地,大地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雨水节,是春天萌动的序曲。说是雨水,然而,这时的雨,更多的应该是企盼。这时的雨,若有若无,飘渺梦幻。想到韩愈“草色遥看近却无”,想到东坡“春梦了无痕”,感觉即使是没有雨的早春,那些蚊蚋般的声音,叩着窗棱,沾衣欲湿,丝丝缕缕的感触,仿佛若隐若现的情绪,那是否雪花的背影呢?还也许是雪花滞留的一份儿心思,不可酌量,难以惴度。

  雨水时节,有时候也是有雨的。

  在老家轻飘飘的云烟里,往往是淡淡的、疏疏的,仿佛一缕可有可无的清愁。旷野中,田野里,鸡鸣犬吠中,雨的声音仿佛初恋的问候,软软的,唯有雨的光泽,是寻找春天踪迹的眼神,因为默默的温润,所以时光里有了一层缱绻的淡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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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十七八的年龄,捧一本《唐诗三百首》,料峭的春寒里,读到杜甫的《春夜喜雨》诗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牡丹的新蕊,婴儿一般;门前的麦苗儿,仿佛自己下巴上刚钻出的胡须;把手插进湿润的土壤里,香馨而亲切。

  母亲唠叨:春雨贵如油呢。

  我怎么没有那种感觉呢?

  宋代道原和尚说“春雨一滴滑如油。”也许有禅悟的机锋吧。

  解缙说:“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跌倒解学士,笑死一群牛。”敏捷善辩是因为要解脱跌倒雨中的尴尬。

  只有母亲的话,湿漉漉的,我感觉,母亲的视野里挂满了水珠,都是土壤的嗅觉和温度。

  早晨起来,场院外静静地站着一排白杨,光秃秃的枝杈间,往往可以看见晶莹剔透的露水,白杨的皮肤泛着青色,河边的柳条,娉娉袅袅,二月之初的梢头,正是轻盈的华年,春天正在向我们走来,明媚的春风,何止十里?

  微风舞动,树枝温润柔韧,萌动的叶芽悉悉索索,仿佛婴儿的咿呀。雨来了,整个乡村没有一丝匆忙,更没有一缕惊慌。这时候,老家的人们,从不戴遮盖,他们谁都愿意让雨滴浇在身上,浇在身上,甜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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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犁牛遍地走。”

  立春,雨水,故乡的土地悠然苏醒。

  乌鸦贴着地面盘旋,麻雀栖息在这万物生长的间隙里,天地之间的寂静,仿佛是屏气凝神的等待。

  终于,一幅耕田的图画跃入你的眼睑。叮叮当当的铃铛摇曳着休眠的村庄,或有袅娜的炊烟,让清风撩拨的山水更加清越透明。犁头牵引着黄牛,仿佛自远古的回声中走来,油然融入天荒地老的幻想与憧憬。

  冬眠的田野删减了曾经的繁琐与荣华,兀自呈现着一派自由而轻松的色调,枯黄的落叶游戏其间,仿佛在追寻曾经潜滋暗长的记忆。锃亮而犀利的铁犁剖开了凝固的土壤,新翻的赭石色的犁痕,一条条地排列着,像是刚刚画出五线乐谱,泥土沟回褶皱里的温润和清香,重新唤回了生机与活力。

  那时的我,时不时有一把鼻涕凌空飞舞,父亲燃烧在田埂上的篝火或许早已忘却舞蹈的火焰。我听见土楠木细条赶牛鞭,在寒冷的空气中凌厉之声似毒蜂飞翔。一对年迈的老黄牛,步履蹒跚,竹篾兜嘴里的喘息如泣如诉。

  我家门前的一片田野望不到边,高低起伏的视线经常把耕者的背影深陷在田洼内,只有耕者与牛的对话随风而至。威武的耕者,往往大声呵叱,如训逆子;温和的耕者,轻言细语,如老友对酌。那些熟稔的耕者,长长的犁仿佛就是自己伸出的臂,人牛合一、人犁合一、天人合一。

  有时候,耕者回家喝水或是吃饭,忽然高喝一声,就把牛停下来,也不解绳索,套在犁上,一动不动,像是因调皮而受罚的孩子,一任那几只漆黑的乌鸦在脊背上捣蛋,真有“陂中饥乌啄牛背,令我不得戏垄头”的野趣。

  一般情况是,耕者有事,耕牛就得休息。把它们从粗糙的绳索中解脱出来,先给它们一桶清水,劳累的牛,俯身而饮,一桶水顷刻见底。然后,给它们抱来干枯的玉米叶,或是干硬的豆荚壳儿,牛便咀嚼起来,虽然慢条斯理,但却津津有味。

  牛吃草料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还饱含着一汪清水。我仔细看那牛眼,那片翻耕的田野映衬在里面,那个安逸的村庄也映衬在里面。吃过草料的牛,往往卧在土地上,看那无言的土地,仿佛心中有许多话要表达,然而,除了咀嚼和反刍,它们没有任何言语。

  也有时候,为了节省时间,家里人把耕者的午饭送往田间地头。一罐茶、一盂饭、一双箸,家庭主妇一手提篮,一手牵娃儿,身后的白狗或黄狗嗅着牛铃声,把一根长尾巴摇得音韵十足。

  硬劳动力往往是掌犁的,他们有一套使唤耕牛的经验。老人、妇女或者年幼的人,只有手握锄头挖那些牛犁不到的边边角角,同时,也还有一项打坷垃的任务,就是把那些又大又坚硬的土块砸碎,劳动强度也并不弱。

  韩愈诗云:“余期报恩后,谢病老耕垡。”李东阳诗云:“茶陵世繁衍,树德为耕垡。”躬耕于陇亩之间是中国士大夫独善其身的最佳舞台,也是耕读传统的理想境地。

  华夏文明与耕耘之道共源共存、共生共长。早在《吕氏春秋-辩土》中,祖先已是耕耘讲究,人土共融。《礼记·月令》:“﹝孟春之月﹞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西汉的氾胜之更是把耕作当科学,《氾胜之书》的耕耘之道诗意盎然:“夏至后九十日,昼夜分,天地气和。以此时耕田,一而当五,名曰膏泽,皆得时功。”

  与“天气”一样“地气”是个朴素而又神秘的字眼。“春候地气始通”。得地气,也就是得大地复苏之气,土壤湿润通畅,此时耕耘,利于保墒,自然肥沃。

  “壤,天地和美也。”中国人对土壤的认识可谓独到,不仅具有充沛的情感,而且极赋哲理。也可以说,中国人对土壤的认识也就是对文明的认识,土壤养育了文明,文明因为土壤而和美。“地势坤,厚德载物”,用和美来描述土壤的内在特征再合适不过了,无论是和缓还是和美,也就是指土壤的温润的品质,即不坚硬,又不松散,这也就土壤中庸的品德。耕田,其目的就是让因生长而坚硬的土壤疏松柔和,然后让勤劳的土壤在松软柔和里休憩。

  一雷惊蛰始,布谷劝早耕。孟子曰:“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一年之计在于春。封建时代,统治者把“亲耕”作为一项国家典礼,以示劭农劝稼、祈求年丰。

  掐指一算,这幅春耕图画已经远去四十多年,但我这双手掌里仍然满是泥土的滋味儿,只要一闭上眼,手中仿佛仍然紧握着一块刚从田野中翻出来的泥土,那泥土里还有残存的块茎种,还有正在萌芽的胚胎,还有大梦初醒的蚯蚓,还有……想到老家,我感觉双手仍然插在泥土,田野的脉博一直和着我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