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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景杰:棠荫书院

日期: 2021-01-28 14:32:34来源:宜昌市昭君文化促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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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景杰

  大学毕业后的一个假期,我独自访问了我的小学,它开始叫棠荫书院,一个很古典的名字。为什么叫棠荫书院?也许院里长着海棠芭蕉梧桐之类的植物,海棠花儿红,芭蕉叶儿绿,书院的格子窗户总是美景一片。我在这儿读书时叫县小,后来叫镇小,再后来叫实小(实验小学)。它在高阳镇的西头,背靠高山,面朝香溪河。

  院子里除了几株梧桐还在,其余都不认识了。我读一年级时,我们的教室在一个四合院子里,四合院是学校的院中院,一二年级的教室全部在四合院内。院子里没有海棠芭蕉了,倒有一株石榴树,夏天开满火焰般热烈的花儿,秋天就挂满诱人的果实。我那时是一个刚五岁的、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儿,同学都很大,不和我玩,我总是孤独地影子似地在四合院里晃来晃去,尤其喜欢盯着石榴树发呆,看它的绿油油的叶子,看它火红的花儿,看它咧开嘴的果实。

  四合院外一大圈教室是高年级用的,高年级学生厉害得很,他们会在运动场上跑接力,会打篮球,我们低年级的学生只会当观众。

  现在的学校全是现代化建筑,高高的、很周正的钢筋水泥楼房,每层楼都挂满名人名言和“科教兴国”之类的标语。梧桐树此时正是落叶的季节,一片片金黄的落叶把若大个操场装点得如诗如画。

  我在铺满落叶的跑道上踱步,思绪却飞过梧桐树梢,飞过白雾笼罩着的香溪,飞过接踵而来的时间……

  兴山的历代统治者都重视教育,又不像太学、国子监那样有太多的政治功利,只是想把兴山的子孙育成品行端庄的文化人,不愧这块秀美的风景。古代的县官是科举选出来的,大约也有个文人学士传承和递交的意思。棠荫书院是清雍正初年创办的,那年的知县叫王琪,果然是个明智的饱学之士,他用他的政治发言权和经济批准权开办了兴山历史上第一个有规模的官办学校,取名“棠荫书院”。书院设在县城西边的武庙旁边,一文一武交相辉映。继任的一位李知县也是文人,拨款重新对书院进行修缮,后来,所有的县官都有了好传统,喜欢投资改善书院环境。清咸丰年间,起义军攻克县城,烧了县衙,县官没地方住了,就投奔书院,义军没攻书院,知县大人在炮火中躲进书院读书,倒也自在。义军走了,县衙恢复行政,知县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拨款给书院修房子,于是有了气势恢宏的延禧堂。

  我上学后的年代里,历任县官也都在儿童节、教师节、元旦春节到学校去,除了慰问,就是表态拨款给学校搞发展。小学特别重视儿童节,那是争取领导的好机会。学校提前几天作准备,到那天鼓号队、鲜花队排成队列站在校门口迎宾,领导一到,带红领巾、献花,演节目领导看,领导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置身在花朵般孩子中间,仿佛回到永不再来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此时校长看准机会说学校发展的想法,同时说上几个困难,上了套的领导只好表态说大力支持教育事业,为某事拨专款云云,皆大欢喜。

  学习优秀的学生在学校八面威风,这是有传统的。清朝同治年间,大文人伍继勋当上了兴山县知县,他不仅主持扩建了学校,还捐一笔钱作为奖金奖给学习优秀的学生。学校于是每月进行考试,学生的学习形成你追我赶的良好态势。我上学时已经没有奖金了,取而代之的是奖状,奖状只是一张纸,学生也是看重的。我在班上尽管年纪最小,学习也不敢有所懈怠,每年不挣几张奖状回去,简直不敢在学校昂头走路。

  过去的私塾主要是学四书五经百家姓,官办学校还学算术和体操,负责每届的县试,著名诗人吴翰章、龚铨都是在这个书院考中的举人呢!

  别看兴山人生在山里长在山里,风雅一点儿也不少,动不动就吟诗作画。1760年的知县李世辅本身是进士,写一手锦绣文章,尤其是诗写得好,时任千总的李佚既是武状元也是诗人,加上刚从孝感县训导卸任的文兴基,三个人在一起就有事做了,做什么呢?写诗。文兴基回乡后被聘为书院主讲,三人时常汇聚书院切磋诗文,于是留下九首七绝“书院即景”流传几百年。我小时候练大字还写过什么“静坐高轩气味清,空阶夜雨滴三更。冥蒙帘暮堆云湿,卧听芭蕉淅沥声”原来就是某一位写棠荫书院景色的诗。我后来专门找全了那九首七绝,一一品读,都是些文字清丽意境空灵属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那种。就想训导、主讲写这些东西也就罢了,县官、千总也有这份闲心么?闲功夫不好找,闲心就更难了。现在社会的进步几百年前想都想不到,特别是科技进步就体现一个快,人怎就还忙不过来呢。现在的县官星期天都难保,即便是到风景如画的地方也作不了诗,不是调研就是现场办公,所以现在的县官只能当政治家当不了文人。看到他们被工作折磨的那个可怜样儿,想起侠客常说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话来,心中充满同情。

  校园里总是有许多浪漫的故事,学生在课余喜欢制造故事,我在中学和大学里酝酿过故事,只是因年纪偏小没机会实施。小学呢?我的小学六年完全是个乖孩子形象,一切听老师的,除了学习似乎还是学习,有趣的事也就是劳动课了,可以到学校后面山坡上去,那真是一个好地方。学校后面山坡上种满了桔子树,树中间就套种一些菜。我最喜欢躺在桔树下的蚕豆苗里,望着蓝天白云东想西想。桔子树刚挂上青色的果,蚕豆开着淡紫色的花,一些早熟的豆角嫩嫩的,散发着清甜的香味。我偶尔经不住诱惑摘一个豆角吃,那恐怕是我小学时期犯的最大的错误。

  书院是彻底地改朝换代了,一点儿也找不到“卧听芭蕉淅沥声”的感觉,在校师生只怕听都没听说过“棠荫书院”,没见过海棠芭蕉如何在校园里争奇斗艳。而书院也要因为三峡大坝彻底地消失了,变成鱼虾的王国。三峡工程进展很快,听说不久就要清库,高阳镇要炸掉。为了建设可以毁掉学校,可是毁不掉她留下来的那些已经深入人心的东西:文化的接受和传递,做人的方法和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