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元：能饮一杯无

1

　　好一个“盛”字！

　　“琼苞玉屑，问天公、底事乱抛轻坠。城郭山川都一样，那得个般清气。”宋朝的郭应祥肯定也是仰天凝视，在一个“盛”字里忘乎所以。

　　还记得，还是在看《故事会》的时候，有一首诗很特别：“一片二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总不见。”一首绝句，大都是数字的堆砌，前三句读得累赘，正乏味时，第四句破空而来，一剪寒梅傲立雪中，雪、梅、人都融合在广袤天地之间，妙绝！

　　还有，话说八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投草料场而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没人记住一阙文绉绉的《临江仙》，“那雪下得正紧”，就一个“紧”字，雪势、氛围、情节、境界、神韵全出。　

　　好一个“紧”字！　

　　2

　　当初，小雪嫁给冬天，之子于归，那是闺中的谨小慎微。与大雪相比，小雪有音，那是画眉深浅的娇嗔；小雪有形，那是隔窗相望的羞涩。大雪，早已无声，覆盖了乡村，暂忘了世界；大雪，早已无痕，天地间就是一朵硕大的素花倏尔盛开。　

　　大雪，总是以鹅毛的姿势飞舞人间，末了，千万只白天鹅栖息在大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积雪的景象是无法描绘的，即使丹青妙手也望而却步。整个世界因为雪景的博大与恢弘而失去记忆，大雪的胸襟与天地共广阔。如果没有炊烟，谁晓得故乡的呼吸在哪里翕合？如果没有飞鸟，积雪里的故乡也许就是一块千万年前的化石。　　

　　麦苗，悄悄地从雪里探出头来，看着空荡荡的天，起伏着一层薄薄的新绿。细嫩的幼苗使我想到童年那双细嫩的手，在冷风里摸娑着白雪中的绿苗儿，老想着“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的话，好像嗅到了白面馒头的香。　　

　　“天工呈瑞足人心，平地今闻一尺深。此为丰年报消息，满田何止万黄金。”东坡先生才是诗化了“瑞雪丰年”的意境。　

　　3

　　大雪的故事，千万年来仿佛同是一样的静默，那些远去的旷世神韵，却终归成了奇绝风流。　　

　　“苏武持节使匈奴。幽武大窖中，啮雪咽毡，数日不死，匈奴神之。”苏武的雪，皑皑是千年的凛然。　

　　“孙康家贫，好学，尝于冬夜映雪读书。”孙康的雪，始终映照着勤学的那一页。

　　“晋王恭尝披鹤氅涉雪而行，孟旭见之，曰：‘此真神仙中人也。’”晋时的雪，不仅王恭如此飘逸，王子猷的雪夜，趣味与性灵迷醉的何止一条剡溪？兴尽而返，潇洒的一个转身，一千多年的岁月，皆是白亮亮一片如宣纸的洇染。　

　　“越人王冕，当天大雪，赤脚登炉峰，四顾大呼曰：‘天地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胆澄澈，便欲仙去！’”　

　　“铁脚道人，尝爱赤脚走雪中，兴发则朗诵《南华·秋水篇》，嚼梅花满口，和雪咽之，曰：‘吾欲寒香沁入心骨。’”　

　　雪与月，不涉文字，不依经卷。孤光自照，便是心心相印，肝胆冰雪，即是理解契合。　

　　今人不见古时雪，今雪曾经照古人。遥想古时雪，唯有一场痛哭，不得已，且拿雪水烹茶，了却一段伤心事。　

4

　　大雪，是大唐的气度和风范。

　　“大雪满弓刀”，只须一句，寥寥五字，大唐的雄劲足够，大唐的英武横溢。　

　　“独钓寒江雪”，仍然只须一句，寥寥五字，一曲峻洁孤高的绝唱，如日月星辰遗世独立。

　　“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踏雪寻梅，孟浩然的旷达，仿佛破空而来的铃铛，让一个雍容华贵的唐朝，写意成一剪芳华。

　　雪地送行，峰回路转，空留行迹，茫茫都在天山路。　

　　虽是寒风怒吼，大雪深处的背影，却是千树万树梨花映照的行囊，大雪里的唐诗是烟花三月的旋律，即使一个人的雪野，照样温暖如春。　

　　“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醉看墨花月白，恍疑雪满前村。”雪里，太白的浪漫诗意终也有些懒散。不过，寒冷的天气，炉火却是热的，暖一壶酒，一地月光，满眼雪花，朦胧不知何处，醉的不仅有好诗，更有一份飘然千古的豪情。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可以想象，一朵雪花一杯酒，满地积雪醉欲眠，大雪佐酒，恣情兴会，淋漓快哉！　

　　说到雪天饮酒，最幸运莫若刘十九。　

　　那时，白居易隐居洛阳，天晚欲雪，看看未经过滤的酒，淡淡的绿色酒渣泡沫泛起，炉火正红。火光，照亮了那间屋子，酒香，弥漫了那间屋子。想想看，门外，是皑皑的一片白色；屋内，是熊熊的一团红。还有，薄薄的一层绿，光影跃动，暗香浮动，这种情调的渲染有声有色，有暖有醉，自然而然，最终等待的是那句掏心掏肺的询问：“能饮一杯无？”　

　　刘十九啊，寒风瑟瑟，大雪飘飘，你可曾知晓白居易的融融暖意？你可曾嗅到溢满真情的阵阵芳香？

　　有约夜半，闲敲棋子，余音袅袅是友情的微醺；围炉畅饮，空灵摇曳，忘形尔汝即是出神入化。

5

　　大雪，终归会融化在历史的烟尘里，包括那大雪覆盖之下的历史。然而，大雪里有一种牵挂一定与大雪的名字一样永恒。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好大的一场雪！铺天盖地，失了乾坤。　

　　好亮的一缕光！红装素裹，靓了天地。　　

　　睹雪思人，想到山阴的朋友，王羲之偶然欲书，凛之以大雪的风神，温之以友情的妍润，简单的几句问候，感惠绚知，纸墨相发，真是快哉。

　　虽然，此帖一般认为是唐代精摹本，但曲水流觞与悠闲逸豫始终是难得的幸福。无论王羲之的墨迹在否，我们都可以回放那份古雅：王羲之信手写了这二十八个字，放下墨迹未干的手札，呵呵有些冰冷的手，大雪与笔墨纸砚，皆是神恬务闲的节奏韵律。　　

　　快雪时晴，那是精美绝伦的大雪时节。　

　　作者简介：张学元，兴山县政协副主席、县文联主席。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书法家协会会员。《我想有份儿存折》荣获全国新诗大赛三等奖。《听国歌的时候》获《光明日报》全国诗歌大奖赛二等奖。出版散文集、文史专著10余部。